2007年12月30日

10羽無間

無論天涯海角,一句話,燕歸人自當相陪,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羽無間
  日正當空,白衫青年以不算快也不算慢的行進步伐,走在不算熱鬧也不算冷清的小鎮石板道上。
  遠離江湖風波,昔日執刀結繭快意恩仇的手,如今提著大包小包的日用什貨。
  走進鎮上唯一一家茶館兼飯店,青年開口點餐:  「店家,勞煩兩斤肉包,帶走。」
  「好的,兩斤肉包,大爺您這邊喝杯茶,稍等一下,馬上就來!」夥計響亮應聲,轉頭朝廚房吩咐,招呼著青年就著門旁飯桌落坐。
  擱下手上物品,青年舉杯喝茶,長年養成的警戒視線,習慣性地掃過店內一圈。
  左首方几,照例擺著棋盤茶具,長年等候至交歸來品茗下棋的藍衫客,悠悠閒閒地仍在等候。
  茶几側面,黑髮旁分、老是拖只大布袋的俊秀青年,一面拉著布袋變把戲逗弄店家的小朋友,一面伸手敲打身邊忍不住拿出煙斗正要點煙的短髮少年,叨唸著有小孩子在,煙不准抽。
  右首包廂外,大氅披肩的碧衫公子照樣拿著玩鳥棒耍弄著心愛的籠鳥;包廂內,銀髮灰袍與赤髮執扇的兩位公子哥兒正在鬥牌九,包廂中央的三缺一麻將桌,仍等著回鄉探親的缺席友人返店繼續方城之戰。
  相較於眾多的老面孔,靠近自己這桌旁邊不遠、正在喝茶閒聊的紅髮書生與雪顏男子,顯得特別扎眼。
  青年視線堪堪觸及側坐的雪顏男子臉龐,後者一雙綠眸立時回望,凜冽若冰霜。
  白衫青年垂眼頷首,先行避開對視以示致歉,雪顏男子跟著微微點頭,眼神轉回同伴身上。
  始終背對白衫青年的紅髮書生,似乎對自家友人與青年的無聲交流恍若未覺,扇子搖搖,熱衷地持續發表自己的高論:
  「……昔日的紫耀王朝、如今的真龍妙道,當完了武林皇帝改行當教主,六禍蒼龍真有一套。」
  緊鄰隔壁的白衫青年本欲離席他坐,聽聞六禍蒼龍的名號出現,當下好奇心起──
  對照當初退隱之前最後聽聞的消息,燕歸人正與風飛沙聯手對抗六禍蒼龍,儼然新一代江湖俠侶……在那之後,自己決心澈底隱遁山林不問世事,怎會短短數月之間,燕歸人對抗的武林皇帝改當教主?那燕歸人呢?他……他如今身在何處?
  抱著姑且聽之的心態,白衫青年豎起耳朵,留心起陌生人的對談來。
  只聽得雪顏男子接過話頭,「對於六禍蒼龍,你似乎心有戚戚焉?」
  「你說呢?」書生回問。
  雪顏男子淡淡開口。「我說,可惜了燕歸人。」
  「燕歸人」三個字一鑽入耳,白衫青年手上微抖,茶水潑濕衣襟。
  只聽得紅髮書生哦了一聲,「怎麼說?」
  「當日蒼雲山上,六禍蒼龍吸取龍脈之氣,大破素還真安排的五星困龍陣,燕歸人自願斷後捨身取義,原以為是一命抵一命之局,豈料一場血戰竟只換來六禍蒼龍一時沉寂,如今甚且重出江湖當起了教主,跟隨教眾日多,儀仗之盛,不亞於昔時當朝帝尊,而犧牲性命血染蒼雲的戰神,卻連屍首也不見蹤影,怎能不教人惋惜?」
  雪顏男子話聲方落,白衫青年一躍而起,身形微晃地挪至兩人桌旁,  「請問……你剛剛說……燕歸人他、他……」
  鑲嵌雪顏的一雙綠眸仰望青年煞白臉色,微露好奇。  「閣下與燕歸人是舊識?」
  「我、我……」白衫青年頓了頓:「他救過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旁的紅髮書生紗扇輕搧,悠哉悠哉地道:  「這位小兄弟看來最近很少到江湖走動吧?燕歸人死於蒼雲山之役,已是幾個月前的江湖舊聞囉。」
  心緒紛亂下,白衫青年對書生異常涼薄的態度語氣並未多加留意,倒是雪顏男子在一旁蹙起眉頭:「朱聞蒼日,死者為大。」
  「哎呀,真真失禮,我都忘了,燕歸人可是號稱戡魔有功的中‧原‧戰‧神‧吶。」紅髮書生合扇瞇眼:「倒不知另一位戡魔俠士羽人非獍,如今退隱何方?據說羽人非獍長年一襲白衫,論起年歲、似乎跟這位小兄弟差不多年紀?」
  殺氣如刀,轉瞬頓起。
  同時間,雪顏男子擲杯於地。
  見書生袖袍無風自動,白衫青年心知有異,生死一霎間,藉著雪顏男子擲杯掩護成功後撤避開銳利殺氣。
  「咦?簫兄,好好的幹嘛砸人家店裡茶杯啊?」  低頭看看破碎的瓷片,始作俑者一臉無辜訝然。
  面對友人的明知故問,男子並不作聲,逕自伸手入懷取出銀錠拋置桌上,攬起兜帽朝外走去。
  「少年郎,今日算你運氣。」  書生起身離席,與白衫青年錯身而過時,側眸一句低語。
  「你……!」似曾相識的氣息,白衫青年瞬間明白對方底細。  「你是魔……」
  「我?我是一介書生──朱聞蒼日,現下沒空理你。」
  甩頭冷哼,紅髮書生快手快腳踏出店門,一面追隨友人步伐,一面喊著:
  「簫兄?簫兄?別不高興嘛,等等我嘛……哎哎、才剛吃飽別走那麼快嘛!簫兄……」
§
  隨著書生嚷嚷聲音漸遠,突如其來的殺身之厄過後,青年不由得鬆了口氣。
  怎麼出門買個東西,竟遇到這麼一對來路不明、一正一邪的陌生臉孔?  聽談論內容,那男子應是正道中人,怎會跟這樣來路不明身具魔氣的書生走在一起?
  他們說的燕歸人傳聞……
  危機過後,想起兩人有關燕歸人的交談內容,青年只覺胸口一片空空蕩蕩,毫無實感。
  燕歸人死了、死在自願斷後的蒼雲山之役。
  如果他沒躲在山林不問世事,說不定能幫得上忙,說不定……不,燕歸人有風飛沙,跟自己一樣會使快刀,憑……憑她與燕歸人的交情,想必搭配起來的效果不下戡魔刀戟。
  燕歸人身邊早已沒有自己的位置。
  他與燕歸人,早已不是戰友、不是朋友、不是兄弟……
  耳畔彷彿響起迷谷臨別前,男子殷切話語──  無論天涯海角,一句話,燕歸人自當相陪,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頰邊淚珠無聲滾落。
  沒把燕歸人看做兄弟的是他,是他心虛……是他污衊了兄弟情誼。  最後選擇逃走的,也是他自己。
  「大爺,您的包子包好啦!咦……大爺?」
  店夥計響亮的嗓門,打斷青年的暗自心傷。羽人非獍伸袖抹去淚痕,掏錢付帳拎著大包小包匆匆離去。
§
  甫轉入居處前的竹林小徑,一股似有若無的藥味迎風飄來。
  白衫青年眉間皺起,提著各式物品加快腳步踏入屋內,只見肩膀一高一低倨僂的身影,正蹲在灶前熬煮藥湯。
  「煙仔,怎麼又出來了?廳裡風大,不是說藥方我回來會熬嗎?」  羽人非獍一面整理方採買完的諸般雜貨,一面將裝著肉包的油紙袋塞給繃帶纏臉的室友:  「我在鎮上買了肉包,趁熱吃,吃完去躺著,藥爐交給我顧吧。」
  「咳咳咳……謝、謝謝……」接過油紙袋。「你……你呢?」
  「我吃過了。」青年扯動面皮露出笑容,「你吃就好。」
  「…………」
  濁黃的眼睛透過繃帶看看眼皮微腫的青年,默默拆開油紙袋,自木櫥拿出大碗放入一半肉包,枯瘦手掌顫抖捧著大碗遞到青年面前:  「咳、咳……一人……一半……咳咳!」
  「煙仔,我真的不餓……好吧,只吃一個。」
  青年無奈搖頭,看著脾氣跟自己一樣執拗、堅持分食肉包的室友,只得拿起一顆肉包放在桌上盤中。
  煙仔滿意點頭,用沙啞的嗓子道:  「記得……趁……熱……吃,咳咳!」
  「嗯。」反被掉過頭來叮嚀的青年有些哭笑不得。
  將多餘肉包仔細以油紙袋包妥、擱進食櫥後,煙仔捧著自己的晚餐肉包,拖著微跛腳步緩緩踱回寢室。
  未多時,房中隱約傳來嘔心瀝血似地連陣乾咳,青年確認藥湯熬煮情況,倒了一小碗送入房裡讓室友服下,之後一一檢查門窗,將窗緣縫隙仔細以布條塞滿阻擋冷風灌入,以免病人繼續犯咳。
  煙仔是二個月前素續緣大夫揀回來的傷患,送到這裡時,據醫者說情況已算好轉,剩下的部份需要長期療養才能恢復,而煙仔一身傷勢,最麻煩的部份是肺部重創,為了根治肺部毛病,醫者得雲遊四方蒐集藥材,才會暫時請託已經退隱的青年代為看護云云。
  青年還沒點頭答應,醫者便連滿身繃帶、昏睡不醒的傷患帶同藥方藥材、載明種種注意事項的冊子一骨腦全都留在屋裡,言明必須趕赴雪峰摘取一味藥引,風風火火奪門而出。
  那天夜裡,意識清醒後的傷患見到自己嚇了一跳,倨僂著身子跛著腳、帶著藥包不發一語堅持離開。
  看著傷患一高一低跛行出屋的背影,他不發一語。
  次日早晨,青年在竹林中發現倒臥地上的傷患,才知道前一夜只是這人口頭逞強,實際上竟然虛弱到沒有走出竹林小徑的力氣。
  看著臥榻上蜷縮身軀、光看睡相便覺苦狀萬分的病人,原本已覺人生蕭索的青年,突然慶幸起自己至少還有自理生活、照顧他人的能力。
  雖然這人是被醫者硬塞過來的……青年環顧居室蕭牆四壁,拿起醫者留下的冊子,琢磨著照顧傷患需要採買的各項物品。
  傷患這一昏睡,整整三天過去,好不容易再度清醒後,青年淡淡一句,成功阻止企圖要走的病人:  「素大夫將你託付給我,你若離開,我拿什麼向大夫交代?」
  傷患一陣乾咳,沉默半晌方才艱難開口:  「……一個……條件……咳咳,不要看……我的臉……」
  「你的臉?」青年挑眉。
  「咳……我的臉…咳咳、已經…毀了……很嚇人……」  枯掌觸摸著臉上微微滲血的繃帶,傷患一字一句用力地道。
  青年挽袖露出金屬光澤的右臂,「那沒什麼,我的手也是假的。」
  「咳咳,你……答應……我、才……留下。」傷患繼續堅持。
  「好,我答應你。」青年頷首應允,道:「我是羽人非獍,你呢?怎麼稱呼?」
  傷患垂眼看地。「……煙…咳咳…叫我煙仔……」
  煙仔便這樣待了下來。
  之後,每隔十天半個月,素續緣總會來去匆匆地趕在煙仔藥材用罄前出現補充所需。
  為了照料煙仔,他恢復一日三餐的正常生活。
  為了照料煙仔,他添購枕席,夜裡不再草草和衣而睡。
  為了照料煙仔,他的居處用品漸漸增多。
  一兩個月療養下來,煙仔跛行程度日漸輕微,情況明顯進步,只是麻煩的肺傷病根遲遲未能好轉,吹風便咳,青年只得要求煙仔,起風後便待在屋內不要出門。
  今早臨出門後偶然回頭,看見煙仔坐在廳裡,一雙濁眼注目自己身影的情景,青年心下一陣莫名暖流。
  知道有人為自己等門,對向來獨居的青年來說,是從來不敢妄想的奢求。
  採辦完畢歸途中,青年記起煙仔似乎很喜歡茶館的肉包,特地繞了一小圈專程購買。
  然後,出乎意料地聽見──那個每次聽見、都讓胸臆間陣陣痠疼的名字。
  那個人……燕歸人……死了。
  那個本來就沒打算會再見面的人,即使想偷偷探望、再也見不到了。
  青年閉上眼,用力捂住心口,忍住哽咽的衝動。
  身為武人,死在戰場,燕歸人算是終得其所,不負平生。
  待乾咳漸停的傷患沉沉入睡後,青年抱著胡琴出屋入林,朝蒼雲山方向石上坐定,執琴持弓,閉目吸氣,隨著手腕抽送動作,弓身滑過弦線,顫顫作響。
  曲聲幽幽、遙寄蒼雲。
  燕歸人,且留步,且聽。
  風吹過林,竹葉片片翻飛,緩緩迎風舒展的六片純白羽翼,掩去奏琴人的表情。
  曲盡復還,徹夜未停。
§
  夢中,他聽到熟悉的曲調、奏得份外淒清。  那是傾盡性命、以琴為口訴說的哀哀泣音。
  別哭、羽人……別難過……
  胸前隱隱抽痛,他輾轉清醒,發現夢中琴聲猶在耳畔,聲聲刺骨椎心。
  不是說過不奏第二回的?怎麼會……這時候聽到這首羽人說了要送他的弦歌?
  以手支柱撐起身軀下床踏地,跟隨弦音踱出門外,曖曖晨光中,一眼便看見了林中展翼拉琴的青年背影。
  他想起青年昨日鎮上歸來微腫的眼睛。
  什麼事,惹得羽人如此傷心?
  晨風襲來,忍不住一陣乾咳。
  琴音倏停。
§
  「煙仔?你醒了?」  收起羽翼放下胡琴,青年舉袖拭目,開口時猶帶三分哽咽鼻音。「外頭風大,進屋去吧。」
  「咳……這曲子、很好聽……咳咳!」傷患沙啞地道:「可惜……咳……不能喝酒……」
  青年一愣。「你說什麼?」
  「咳……咳…這曲子……很好聽……」傷患邊咳邊開口。
  「好聽到、可以拿來下酒?」青年重覆傷患話語,垂眸看著手上胡琴。
  「………咳咳!羽人……我、我……說錯話了嗎……咳……」  濁黃眼眸透過繃帶間隙,微微擔憂地看著神色莫測的青年。
  青年深吸氣,淡道:「以前,有個朋友也這樣說過。」
  「朋……朋友……」傷患不知不覺中屏息:  「他……是你的……好朋友……?」
  「他是個、好到不能再當朋友的朋友。」
  顫顫一笑,青年別過頭,舉步便走。「煙仔,走吧,來蒸包子吃。」
  是個……好到不能再當朋友……的朋友……嗎?  傷患閉上眼,胸口竄來一陣刺痛。
  「咳咳咳咳咳咳咳──!!!」
  「煙仔?!」
  青年轉過身扶住搖搖欲墜的室友,傷患伸出顫抖的枯瘦大掌,緊緊抓握白衫袍袖。
  「羽、羽人………咳咳咳……」沙啞嗓音氣喘吁吁。
  「你看,一吹風又發作了。」青年蹙眉。
  傷患繼續邊咳邊開口:  「羽人……咳咳……我、我……可不可以……當……你的、朋友……?」
  可不可以、再當你的朋友?  濁黃視線緊緊盯著眼前的白衫青年。
  「當然是朋友。」青年隨口應聲,仔細地讓傷患靠在自己肩頭,「別說話了,我們進屋去吧。」
  ──當然是朋友。
  話聲入耳,胸口疼痛似乎頓時減輕。  濁眼滿意闔起,任由青年腳步帶領,緩緩走回屋裡。
§
  照料煙仔喝下晨用藥湯後,青年收拾器皿,繞到屋後掬水洗滌。  靠近室友臥榻的窗台下,一排夾在窗緣竹竿、風中擺盪的布條吸引青年目光。
  煙仔又偷偷跑出來洗繃帶,晾在這裡了?  青年擦乾雙手,走上前去一一收回晾乾的布條。
  一絡懸掛最靠外緣、重量觸感皆不同於其他布條的斑駁布帛引起青年注意。
  又黃又褐、是洗不掉的汗漬跟血跡吧……
  青年搖搖頭,提醒自己下回記得幫煙仔買新的布匹。
  正準備將已經夠資格功成身退的布帛展開,以便丟入爐灶焚毀時,布帛上暈染模糊的黑色痕跡讓青年停下動作。
  這痕跡、怎麼看起來有些眼熟……?
  目光一眩,青年只覺天旋地轉。
  ──這東西給你,卻不是讓你瞧的。  ──這東西,我還是不送你了。
  ──羽人非獍,男子漢大丈夫,可別說話不算話。  ──既然說出口便是我的東西,拿來。
  是……這東西……!怎麼會、怎能會在這裡?!
  顫抖的手將布帛全數展開,布帛左緣熟悉筆跡映入青年眼簾──
  『 羽 獍 弦 歌 』
  青年閉上眸子,大口大口呼氣。
  這東西,自己送給了燕歸人。  這東西,跟煙仔的繃帶掛在一起。
  煙仔、燕仔。
  原來蒼雲山一役,人沒死……沒死成……鬼門關前被救了回來……  真好、人活著,真好。送到自己手上時,醫者說情況已然好轉,想來當日蒼雲一戰必定慘烈至極。
  回憶起煙仔方到來時的不成人樣,青年鼻頭一陣酸楚。  原來、這就是醫者莫名其妙把人塞到這裡的理由。
  青年淚眼低望自己因久未練習,昨晚徹夜拉琴重又發疼的指頭。  昨夜,自己算是白白傷心一場。
  還好、白白傷心,還好、淚水白流,只是……  用力抓緊手中布帛,青年深深吸氣──
  燕歸人,你、你騙人……騙得我好狠!!
  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不說?  還要自己答應不能看臉才要留下?  有什麼不能說?
  憑兩人的交情、為什麼……!
  念頭石光電火閃過。  明白對方用心的瞬間,青年鬆開手上布帛,頹然背抵牆壁。
  憑他們的交情、燕歸人與羽人非獍之間的……已經當不成朋友當不成兄弟亂七八糟不知道怎麼解釋歸類相處的交情……
  所以、不能說。
  不說、也好。
  不說正好。
  愛當煙仔,便當他是煙仔吧。
  至少,羽人與煙仔,是朋友。
                      夜月曙星 2007/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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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看到了隨雪君為燕燕羽飛畫的插圖草稿,好美啊啊啊啊!!!(捧頰亂滾中)燕仔的頭髮~~羽仔的翅膀~~!!還有……令人害羞的H場景~嗚喔喔喔喔~~~~(仰天亂吼中)
今天不吃午餐也要先把羽無間更新完!!!
努力欺負兩隻鳥到最後!(握拳、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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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羽飛實體書‧開放預訂!

2007年12月27日

09緋無間

多年後,她才明白,對於某些男人而言,有些話,不是不說、而是說不出口。

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只能透過眼神肢體無聲表露。


因為無聲、沒聽到沒看到沒注意到的人,只能錯過。





                緋無間


  離鄉數載,這年秋天,她認識了一個作風豪爽、行俠仗義的好男兒。
  男子話不多,卻很投她的緣。
  他使戟、她使刀,面對紫耀王朝初興、佈頒禁武令掀起紅河血禍,為了對抗無道禍皇,他們因緣際會走在一道。
  在旁人眼裡,一男一女的單身俠客走在一起,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再也自然不過,只有當事人知道事情背後的真相並非如此。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與他、各有各的心事。
  她的心事自己明瞭,但男子卻連自己心裡有事也不知道。
  看著總是在月下獨酌發愣的男子,她不禁會想──比起識盡情愁的自己,男子這般身在愁中不知愁,是幸亦或不幸?
  早在初識時,她便發覺男子愛喝酒、最愛在月下喝酒,但拒絕任何人陪伴;男子堅持自己並非月下獨酌,只是相約的酒友人在他方,常常趕不上共飲的時機。
  月下的酒,屬於這位總是缺席未到的朋友,與她風飛沙坐在灘頭觀浪並不孤獨,道理相同。
  交情日深後,一次她偶爾問起男子月下喝酒時必然執於手中的布帛。
  男子說,這塊布上寫著一首曲子,曲子的主人是他那位時常失約的朋友。
  男子注視布帛上模糊墨跡講這話時的眼神,她看過。
  當年,一個自承罪深刑重、沒有資格當她朋友的鑄劍師,在連串逼問下,給過自己同樣的深深凝眸。不屑於鑄劍師的自我鄙視與膽小怯懦,年少氣盛的她拿著他方鑄好的兵刃忿然離家出走,落拓江湖快意恩仇。
  多年後,她在性格豪爽的男子眼中看到同樣的神情,訝異著兩名個性樣貌天差地遠的男兒,竟有著同樣酸澀的情愁。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對於某些男人而言,有些話,不是不說、而是說不出口。這些說不出口的話,透過眼神肢體無聲表露。就像月下執書獨飲的俠客、就像湖畔以血鑄刃的罪犯,只能將滿腹思緒寄於物中,靜靜沉澱、任光陰磋跎。
  因為無聲、沒聽到沒看到沒注意到的人,只能錯過。
  握緊手中刀柄,她禁不住微微顫抖。
  愛上這種不知變通的傻瓜,註定辛苦一輩子。
  她已經有了一個傻瓜鑄劍師,不需要再來一個傻瓜俠客。  傻瓜二號應交由該煩惱的人去煩惱。
  深深一嘆,風飛沙暗下決心。
  雖然男子似乎選了一條驚世駭俗的道路,只要能過得幸福快樂便已足夠。  武林人士若有異議,先問過她手上快刀暗潮。
  只是,在此之前,手上暗潮得先用來敲醒眼前的傻瓜二號。
§
  江湖中人只知戰神燕歸人耐操耐打、力大無窮,卻不知當年戰神恩師對愛徒最一針見血的評語,是「燕歸人能耐痛」。
  不是不痛、是很會耐痛。
  武功比試對起陣來,燕歸人彷彿可以把屬於肉體疼痛這部份的知覺感官暫時關閉,縱使鮮血滿身仍能悍然無畏挺立當場,配合手上舞動未停的長戟,自然散發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懾人氣勢。
  敵人分心驚懼對手為何不死不倒的當頭,便是燕歸人取勝的最佳時機。
  耐痛再加上膽識、武功,造就了燕歸人享譽江湖的戰神聲名。
  經過風波不斷多場戰役洗禮,燕歸人長年養成忽視痛覺的本領,總是要等到事有餘裕、覺得痛也沒關係的時候,先前積累的痛楚才會自筋絡骨骼全數竄出,癱臥數日一次痛澈到底。
  男子一直不知道,曾幾何時自己耐痛的本領竟然更上層樓,範圍從肉體一舉擴大到心理。
  引爆痛覺的關鍵點,在於與風飛沙切磋過後,手持暗潮的女刀客一句挑釁似地疑問:  「……你來說看看,我與羽人非獍的刀法有何差別?」
  「羽人刀法重在速度、又輕又快,眨眼一瞬、他便能攻至身側,令人防不勝防……」  親口說出睽違數月的名字,莫名痠疼當場自喉頭隱隱相連至胸臆。  男子話聲一頓,大掌捂上襟口。  這感覺……
  女刀客恍若未覺地接道:「嗯,我的速度雖不似羽人之快,但風沙所及,也有輕羽之效。」
  定了定神,男子頷首。「確實沒錯。」
  夕陽餘暉下,男子側眼望向垂首凝眸、若有所思的女子。
  這陣子以來,他與女子結伴,一同加入素還真陣營對抗紫耀王朝頒布的禁武令,即使粗獷豪爽如他,也不免察覺了旁人總是略帶曖昧地看待他與女子之間的交情。
  早在初識之初,他便向風飛沙坦承,他在她身上看見了前後兩任情人的身影。那一日交談過後,女子臉上便展露了這般垂思神色。
  明明應該要心動的、明明應該展開戀情的,他與她,不知為何,那一步總是沒跨出去。
  風飛沙同時擁有珠遺的純淨尊貴與西風的開朗可人、手上暗潮又能與他的長戟搭配行走江湖鏟奸除惡,不用說別人、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得不同意兩人相配程度,合該是命定的良緣。
  只是……為何面對如此美好的女子,自己竟心如止水?
  「燕歸人,風飛沙有個不情之請。」女子唇角彎揚。
  收回紛亂的思緒,男子濃眉一軒。「但說無妨。」
  「那塊布帛,可否借我一觀?」
  「……嗯。」  男子頓了頓,小心翼翼自懷中取出素書,正要遞出手,發現布帛邊緣已然微微泛黃。「呃、最近四處奔波、有些弄髒了,不如我弄乾淨再……」
  「不要緊,正因為出生入死你都捨不下這東西,才更顯貴重啊。」  女子微笑接過,就著昏黃餘暉瞇眼打量布帛上微微暈開的墨跡:  「羽、獍、弦、歌……瞧這銀鉤鐵劃,便知道寫字之人手上工夫必定造詣非凡。」
  男子聞言咧嘴。「羽人知道他的字能得到這般讚賞,必然高興。」
  光是聽到這樣敬表禮數的口頭稱許便能如此欣然,燕歸人,你真是傻得可以了……女子暗暗搖頭。
  「戡魔刀戟真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吶……」垂下布帛,風飛沙閉目復睜,淡淡一句傾盡全力:  「羽人非獍寫的曲譜,竟能讓你歷盡險關,也要貼身而藏地寶貝珍惜。」
  「啊?」男子聞言一愕。
  「每回看你月下拿著這布帛獨飲的模樣,活像害相思似地。」女子挑眉:「換做不知道的人,真要誤會這是封情書呢。」
  「呃……」男子不自覺地後退幾步。他知道風飛沙有著西風的爽朗、卻不知道風飛沙故意戲弄起人來的模樣,更肖似西風。
  見男子手足無措的神態,女子幽幽一嘆,踏步上前,將布帛珍而重之地放回男子大掌中,柔聲道:  「過盡千帆皆不是,燕歸人,這一帆可要握仔細了,好生珍惜。」
  伸手接回布帛,男子罕見地口吃道:  「我……我跟羽人他……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女子一字一句,聲聲幽幽:「只是朋友、只是兄弟?」
  「這……!」面對女子反問,燕歸人當場說不出話來。
  「哎、瞧瞧我,大概被你的長戟打昏頭了,滿嘴胡言亂語。」目的達成後,女子爽快轉身。「明日素還真一早便要集合眾人交待後續,早些休息罷。」
  「風飛沙……」呆愣過後,回過神來的男子急急開口。
  「早些休息去吧!」女子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目送女子背影,燕歸人只覺連日來的無處可訴無法可解的莫名鬱結,彷彿在這大有深意的寥寥數語間,隱隱找到紛亂糾纏的肇因。
  自己與羽人非獍自然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只是……他拿著布帛的模樣,竟然像是在害……害相思?
  怎麼會是害相思?怎麼能是害相思?
  什麼時候、成了害相思?
  眉間深深皺起。
  他與羽人、是兄弟、是好友……不,曾幾何時,自己不再把羽人當做是朋友?
  自己在何時何處走岔了路?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男子認真地抱拳橫胸,坐在大石上努力回想──

  難道是迷谷那六十日裡,自己強迫養成照看羽人的習慣,以致於擦槍走火跨過不該跨過的界限?
  不、要說跨過不該跨過的界線,他與羽人只是為了療毒身不由己……若非為了療毒,他怎麼會去碰羽人?
  只是、最後一回分手前,自己數度想觸碰羽人的念頭又該怎麼說?
  大眼閉而復睜,男子直直瞪視著池中純白蓮花,想起前往天波浩渺路上,跟在隊伍後方,看著前頭染血白衫身影的自己;想起分手前涼亭裡,醉趴桌上,抬手想觸碰血暈白翼的自己。
  念頭百轉千迴間,頓時一聲驚噫。  那時強自壓抑住的,連想也不敢想的,猛然在腦中炸開。
  對於羽人、那時他只想、只想……把羽人緊緊抱在懷裡、哪裡也不去、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用說。
  不是療毒、不是發洩、不是替代品……  滿腦子只想──與羽人待在一起,羽人受傷生病時、在旁守護;羽人難過時、想法子逗羽人笑;夜裡不讓羽人受凍、夢裡不讓羽人傷心。
  他只是想……想一直一直陪伴羽人身旁。
  不只是武林有難方才會合的戡魔刀戟、而是形影不離、攜手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的伴侶。
  一思至此,自天波浩渺別後,潛藏四肢百骸的酸澀苦楚、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地,緩緩滲了出來。
  曾幾何時、他對羽人不再是習慣、而是喜歡?
  喜歡他的堅強、喜歡他的隱忍、喜歡他的果敢、喜歡他偶爾羞澀的神情、喜歡他的執拗、喜歡他的氣味、喜歡與他同進同出、喜歡眼開眼閉時,榻旁有他作伴……
  大掌捂面,燕歸人蹙眉閉目,默默承受著痛澈心扉的力道。直至此時此刻,男子才恍然大悟,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將這份椎心之疼強行按捺至今。
  這樣逆天悖理的感情,縱使自己無忌無懼,卻怕辱沒了羽人。心細如羽人,恐怕早自己先一步發覺情況不對,才會堅持負傷分手……
  所以、面對風飛沙,他不是不動心,而是心裡已有了人卻不敢承認,任由緋聞滿天飛不加以澄清阻止,下意識裡只為催眠自己放棄羽人,絲毫沒有考慮到風飛沙的尷尬立場與女兒心情……
  握指成拳,男子敲打起自己額頭:  「燕歸人,你這個不知好歹、自私自利的傻子、笨蛋!」
  「咳嗯!」
  一聲輕嗽,喚回沉浸自虐情緒中的戰神。
  男子抬眼瞧去,正是此間主人、甫歷劫歸來、刻正帶領一幫俠士對抗紫耀王朝的正道領袖素還真。
  夜風中,側首看著訕訕鬆開拳頭的男子,修道人含笑開口。  「燕歸人,你似有心事,願意談談嗎?」
  看著自初見面起,似乎對所有事情胸有成竹的正道領袖,燕歸人迎風吸氣,滿懷愁緒化成重重一嘆:  「素還真,可否能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減少人生的遺憾?」
  「……人的一生無法避免該有的遺憾,正因為有所遺憾,方能使人更加珍惜當下。」負手於後,修道人款款談來。
  「若像你這般擁有足夠力挽狂瀾的智慧,我希望能有所改變。」  看著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掌,男子微微苦笑;像他這樣一味只知掄槍弄戟,事情只有越攪越糟。
  修道人揚起眉稍。「你太抬舉素某了,素某只是順勢而為,避去淹沒在洶湧江潮之下,卻永遠不及一種人。」
  「哦?」
  「無論是為情、為義、為愛,而能不顧一切,快意而為的人。」素還真微笑道。
  思慮太多、顧忌便多,處處考量步步機心的結果,除非算無遺策,等閒放不開手。
  素還真的意思是,比起智者來,身為掄刀弄槍的俠士,他更能夠不問立場拋開一切、隨心所欲快意而作麼?
  沉默半晌,男子重重頷首。「……你的意思,我明白。」
  伸手一拍男子肩頭表示恤勉後,正要踱步離開的修道人倏然停步回首:  「燕歸人,關於羽人非獍……」
  男子虎目聞言大睜。「嗯?羽人非獍?他怎麼了?」
  琉璃仙境之主當下眼珠一轉,只道:「沒什麼,只是想,羽人非獍沒能來得及趕回參加這場大戰,日後江湖史論起,六翼刀法不免少掉一樁重大業績。」
  男子沉默不語,心中五味雜陳。
  「大戰將至,放開一切,好好休憩吧。」修道人淺笑頷首,轉身而去。
  坐回大石上,燕歸人十指交握,定下心緒,內息流轉閉目養神。
  面對即將隨著旭日東昇到來的中原大戰,身為主戰兵力的他,沒有疼痛的餘裕。只能暫時將煩人心思拋諸腦後,待至鍘龑功成,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之後……他大可以不顧一切,快意而為……
  隨著唇瓣喃喃張合,糾纏男子胸臆數月之久的紛亂心結登時迎刃而解。
  既然素還真都這麼說了──第一道曙光下,燕歸人露出許久未曾展露的爽朗笑容。
  羽人,且等明天,等這場仗打過,等我……!

                      夜月曙星 2007/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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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寫到素老大出來了~~!YA!
  忘了講,這隻素老大,就是無間道47F‧【裏‧副標:燕仔退場的理由XD】裡頭剛跟吞佛幽會(大誤)回來的那隻素老大喔~(瞇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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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羽飛實體書‧開放預訂!  

2007年12月21日

燕燕羽飛‧開放預訂!



燕燕飛、何處歸。
弦歌揚、羽飄訣。

挽流霞、踏飛雪。
人間鐵、補天裂。

江湖夢、容易覺。
且共我、醉明月。





  書名:【無間系列】《燕燕羽飛》
  作者:夜月曙星
  內容:《燕燕羽飛》全文11回(燕歸人&羽人非獍)     
  回目:歸、人、落、梟、獍、非、奈何、刀戟、緋、羽、燕燕羽飛
  別冊:燕無間(可加購)
(註:本文之前已收錄於《無間》一書,為《燕燕羽飛》故事緣起番外篇,為避免只想收燕羽文、不想收吞宵文的道友遺珠之憾,特另外製作成 別冊提供加購服務,價格未定)
  試閱:36雨天空部落
  封面:dongj
  插圖:劍隨雪
  企劃總監:千蟻
  首賣:2008/02/16,17 台大巨蛋CWT場【攤位:小道】
  書價:未定
  預訂購買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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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網路郵購 (開放匯款後於2/15日前匯款,保證有書,統一於首賣1週後郵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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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P.S.1  
現在訂書沒有什麼預訂優惠,也沒有預訂特典,不過、某月會感謝您~Orz    
作者的P.S.2  
目前還沒完成的回目:燕燕羽飛, 沒有預定寫番外,如果出書時看到隱藏版番外請當做是揀到(汗)←踹
作者的P.S.3
不嫌棄某月字醜的話,預訂書可以指定作者簽名~(羞)
作者的P.S.4
在這邊提醒一下,想要到cwt會場上要簽名、尤其是想讓某月在您所帶來的書上簽名的道友,請記得要挑CWT第一天(2/16,週六)來,才能確定一定在攤位上逮得到某月喔!!
作者的P.S.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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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2月19日

08刀戟無間



               刀戟無間
  能在湖邊練琴時偶遇那名白衫青年,是越小楓雙十年華中最大的驚喜。
  擅使快刀、擅拉胡琴的羽人非獍,儼然一則活生生從江湖軼聞中走出來的傳奇。
  唯一小小缺憾,傳奇失去了拉琴的手。
  不過沒關係,越小楓有個接續斷肢神乎其技的阿公。在小楓撮合下,青年順利接上阿公精心製作的義肢,重新成為四體健全的刀客。
  接回手臂的代價,除了完成阿公指定的任務,青年遵循湖畔約定,接骨休養期間時常指導小楓胡琴演奏技巧,只是自頭至尾僅只於出聲提點,從來不碰琴。
  待至青年完全復原後,小楓特地將阿公珍藏多時的胡琴取出,央求青年演奏。青年接過胡琴,坐在湖畔整整三日,最後開口說,他的琴曲已送給一位朋友,不會再奏。
  「不公平!如果我生得早一些、早一些遇到你,說不定我就是你的鍾子期,天天陪著你練琴,不讓你變成不碰琴的伯牙……」忍住失望的心緒,少女靈機一動,沒頭沒腦地問:「我知道了!是不是燕歸人?」
  青年神色透著幾分古怪。「怎麼說?」
  「能讓羽人非獍送琴曲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而羽人非獍最著名的事蹟便是刀戟戡魔,你是刀,那你最重要的朋友自然是一同搭檔的戡魔聖戟──燕歸人,我猜對了嗎?」少女呵笑拍手。
  原來,在一般人眼裡,搭檔戡魔就一定是交情最夠的朋友?
  青年一愣,哭笑不得地頷首。
  「那……我們還等什麼?走吧走吧!」少女蹦蹦跳跳。
  「嗯?」青年揚眉。走?走去哪裡?
  「子期既然沒來找伯牙聽琴,敢情伯牙不能去拉琴給子期聽麼?」  越小楓古靈精怪地道。
  看著巧笑倩兮的少女,青年忍不住隱隱苦笑。  他這個伯牙,沒立場、沒資格、更沒膽量去面對那位子期啊……。
  「羽人非獍,越小楓非聽你的琴解饞不可,否則等到七老八十,怎麼跟子孫吹噓說奶奶我聽過江湖上最快的刀拉過最動人的琴?之前你斷了一臂,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手傷復原,我又怎能輕易放過親耳聆聽作曲者演奏羽獍弦歌的機會?」少女雙手扠腰:「走!我們去找你那位子期兄去!」
  再一次演奏絃歌給燕歸人聽──在初接上手臂時他曾經有過類似的念頭,只是很快便打消這自欺欺人的主意。
  接上手臂是為了想再度拉琴,若因此藉口回訪燕歸人,又能如何?所有想挽回的不能挽回、所有不該發生的已然發生。
  逝者已矣,來者、不可追。
  自己還是多落拓江湖拖磨幾年,找個落下孤燈之外的新據點,哪日武林道上偶遇,燕歸人肯與他點頭招呼,便已足堪告慰。
  多見一次,只是多內傷一次,徒然傷心。
  「……只是,我們二人單獨出門,恐怕妳阿公不會答應。」  青年一聲輕咳,轉移問題焦點。
  「這沒問題!阿公一向信得過你。」取來布袋仔細包裹胡琴,少女二話不說回頭向阿公報備。
  果不其然,老神醫看看青年、看看自家孫女,只說了句:「早點回來。」
  「大夫……這……」  沒料到老神醫竟爽快答應妙齡孫女隻身與自己一道出門,羽人非獍一陣錯愕。
  「小楓不是說,此行是為了找你的知音燕歸人麼?」老神醫一雙老眼閃過銳利亮光。「年輕人,我行醫數十載,什麼事都碰過、什麼人都見過。小楓跟著你出門,我放心。」
  「羽人,你看,我說吧!阿公信得過你。」看看自家阿公、瞧瞧白衫青年,少女含笑點頭。
  這下子、不去不行了麼……?  煩惱歸煩惱,青年無法否認心中更多的情緒是期待與喜悅。
  少女的執著為他解套,給了他回平水窟找燕歸人的好理由。
  臨行前,神醫居處外,一老一少互相交換了然與感激的眼神。  少女與青年兩人輕裝攜琴出門。
  「羽人非獍,燕歸人住的平水窟是在哪個方向呀?走這邊對不對?」  在少女巧笑盼兮一路相陪下,青年在魔界迷毒事件後首度到訪平水窟。
  這一去,卻是新一波腥風血雨的開頭。
  平水窟裡等著他們的,是遭陰謀家重金買命殺人奪槍、負傷在身幾近氣絕的燕歸人。
  二人火速將燕歸人送回阿公居處,然而男子傷勢之重,竟連阿公也束手無策,最後只能提議將燕歸人送進阿公仇家──擅長接續手術延命、不惜犧牲他人肢體臟腑以保長生的「長生殿」,依照燕歸人以往輝煌戰績,長生殿必然大展手段保住燕歸人性命以供運用,只要燕歸人先保住性命,其他的事以後再煩惱不遲。
  病榻前,青年整夜未眠看顧持續昏迷的燕歸人,次日,青年託付神醫與少女看顧傷患,出門討回孤問槍,幾日後以孤問為介,開啟長生殿封印,青年抱著燕歸人來到長生殿外,親手將男子送入殿中。
  接下來的日子裡,青年託人輾轉覓得新出爐的神兵──寂滅刀,整日勤練。
  沒多久,傳來長生殿將燕歸人改造成守關戰將,對付正道攻勢所向披靡。  沒多久,正道一方做出聯合攻打長生殿,以破天現奇象拯救中原災荒遍野的決定。
  少女看著本該拾回琴弓的手,先拾起了神兵加入征戰行列。
  連續幾次的戰役中,少女眼見青年二度對上燕歸人,二度皆傷痕累累鎩羽而歸。
  相較於遭術法封印記憶、使弄孤問槍毫無保留的燕歸人,對好友抱持顧慮與歉疚的青年,寂滅刀施展受到不小侷限。
  眾人心裡明白,燕歸人把守這一關若不攻破,等閒影響此次戰局成敗;由道家先天出手收拾理應是破關最快的管道,卻沒人敢在青年面前提起。
  正道商議發動最後攻勢、刀戟即將展開第三度對決的前一夜,少女被湖面飄來的縷縷琴聲吸引。
  驚喜參半地奔至湖畔,越小楓遙見月色下拾岩而坐,斂眉拉琴的白衫青年。
  這樣的神情、好眼熟……。
  少女忍住開口呼喚青年的衝動。
  琴聲幽幽顫顫,絲絲微甜中、夾雜化不開的苦澀。
  聽著聽著,少女不由得紅了臉。
  原來……羽獍弦歌、是首情歌……?
  連未經人事的她,都聽得出酸酸澀澀的弦音裡,透著說不出的濃濃相思。
  就跟她對羽人非獍的心情一樣。
  只是,羽人非獍不肯奏弦歌給她聽,說弦歌早已送給了燕歸人……
  「啊……!」  瞬間明白的一聲小小驚喘,少女連忙伸手摀住自己嘴巴。
  琴聲瞬停。
  少女連忙蹲進樹叢中。
  「誰?是小楓麼?」青年出聲相詢。
  抱著自己雙膝,小楓指甲扣著手心,打定主意閉口不應。
  青年再度叫喚,少女仍舊不理。
  「妳聽到了嗎?也好……」  樹叢外傳來低低一聲喟嘆──「夜已深,早些歇息吧。」
  靴聲橐橐離去。
  想起阿公這些日子以來時不時便來個幾句令人似懂非懂的殷殷叮嚀,少女迷朦淚眼望著白衫背影,彷彿聽到自己萌芽未久的愛慕,掉落塵埃遭人踩踏,片片破碎的聲音。
  她早該知道、早該看出來──當初平水窟裡驚見燕歸人倒臥血泊的羽人非獍、當初親手送燕歸人進長生殿的羽人非獍、每回持刀與燕歸人對陣的羽人非獍,臉上都會不經意出現方才拉琴時那樣的神情……
  怪只怪、自己出生太晚、與他相遇太遲。  羽人非獍給了燕歸人的,不僅只一首曲,還有連著曲的一顆心。
  刀戟的第三次對決,打破原則拉起弦歌的青年,顯然已做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定。
§
  只記得,他遍尋不著浪跡江湖的羽人非獍。  只記得,重金買命而來的殺手光明正大指名挑戰自己,面對蟬翼刀吃盡苦頭的他,失去新近得手的孤問槍。  只記得,殺手慈悲地保留最後一招,讓他拖著傷軀回到平水窟道別西風。
  接下來,又是一場漫長的江湖夢境。夢裡他傷勢盡復、被人安排手持孤問獨守陣式,一夫擋關接下一波又一波洶湧攻勢。
  夢裡,他遇上莫名眼熟的白衫身形持刀闖關,卻止不住手上長槍的殺意騰騰。
  與白衫人對陣數次,面對白衫人下手不殺只傷的執著,他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我要帶你回去。」白衫人說。
  長槍翻轉,他不懂再問,「為什麼?」
  「因為是朋友。」刀刃斜指,白衫人又說。
  朋友?如此干冒生死大險前來闖關,就因為是朋友?
  心頭反感忽起,手上攻擊未停,他不死心地續問:「為什麼?」
  「沒需要為什麼。」白衫人迴刀擋格,語氣倉促地不問反答:「數次重手殺不了我,你遲疑了嗎?燕歸人?」
  「這次我會讓你滿意!」刻意的挑釁不知為何燃起他滿懷殺意,孤問槍當場直指白衫人心窩,極招應聲出手。「──燕復還!」
  同一時刻,風穴殞、淚陽墜,長生殿禁地宣告攻破。遭到改造成守關戰將的他在長生殿被破霎那及時甦醒。
  清醒瞬間、生死瞬間。
  眼見青年心窩堪堪僅距離槍尖幾指之前,卻背抵山壁退無可退,男子未及收力之下,大掌使勁偏過槍頭,孤問堪堪擦過青年胸側,筆直插入青年身後岩壁。
  「羽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黃沙滾滾、漫天飛塵中,男子驚疑不定急急開口:「難道又是迷藥?咦、你的手?」
  收起六翼及寂滅刀,青年淡淡微笑。「好久不見,燕歸人。」
  衣擺盡碎的白衫身形微微一晃,男子張臂環抱滿身鮮血不支昏倒的青年。
  一直到青年清醒後堅持自己下地步行,燕歸人才發現,自己原來私心希望揹著青年一道走的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
  斜眼瞄向青年,滿眼只見青年因自己血痕斑斑的臉頰與雙手、凌亂的馬尾髮絲、蒼白的唇瓣顏色,即使自己再怎麼想去碰觸、再也找不到觸碰的理由。
  大掌張而復握。
  青年清醒時發現身下揹負者是自己時幾近慌亂的反應,讓男子不由得胸臆一陣窒悶。
  那段迷谷療毒的日子,對羽人來說本就不堪回首,他竟然私心自用堅持揹負受傷昏迷的羽人,對同伴來說無異再一次的酷刑折磨。
  讓出看護羽人身邊的位置由金盆洗手的蟬翼殺手頂上,男子艱難地違背本心,隊伍行進間放慢腳步,逐漸拉開與青年的距離,保持不近不遠的態勢,默默地走。
  抬頭挺胸朝前看,白衫身影深深映在故意落後的男子視線中,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大眼閉而復睜數回眨去微微溼意,自我安慰地想著──
  就這樣吧,這樣就好,只要羽人平安無事,自己怎樣都好……
§
  清醒後的男子近而後遠保持距離的行徑,青年不必回頭看,心底明白。
  這陣子的腥風血雨刀戟對峙,自己一心一意只想儘快令同伴清醒,幾乎忘記,對於心繫西風、重情重義的男子而言,迷谷療毒的那一段,註定橫亙他們之間長長久久。
  男子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
  堅持下地行走,只因不願被男子察覺自己不捨放手的非份妄想。男子亦如他預料,有意無意間與自己漸行漸遠,彷彿預告兩人往後交誼註定日漸淡薄。
  分離的日子太久,久到讓他忘記兩人重逢後必然要面對的尷尬境地。
  面對男子的疏離,青年只覺胸口陣陣抽疼,猶似利刃刀刀在心頭上來回琢磨。
  舉掌捂胸,白衫刀客蹙緊眉間。  與其拖拖拉拉,不如一刀斬斷乾淨俐落。
  按捺心緒,青年抬眸望向方攀上天際的一彎勾月。
  今夜,該真真正正地一醉而別。
§
  不知無心或是有意,大戰方歇聚集玄宗根據地天波浩渺休養療傷的正道眾人,在燕歸人拎著酒、羽人非獍拎著胡琴,一前一後往臨崖孤亭中落坐後,頃刻間紛紛不見蹤影。
  戡魔刀戟,幾經患難,難得聚首,自然需要獨處敘舊。
  見青年不請而來,存心躲人的男子驚喜之餘不免有些意外。  「羽人,你的傷……?」
  「不要緊。」青年搖頭。
  「那你的手……?」男子頓了頓,又問。
  「一名神醫接回來的。」青年微笑:「出迷谷後,途中偶遇一位學琴的小姑娘,為了想聽我拉琴,硬是要她爺爺幫我接回了手。」
  「有時候面對你,個性強悍些,不見得不好。」男子跟著笑:  「……聽起來是位不錯的姑娘啊,羽人,你可得好好珍惜。」
  青年眉稍揚起。「這樣講,倒似我一向行情很差?」
  「哈哈。你有傷在身,這味酒燕某可就代喝了。」男子打個哈哈,伸手扳開酒壺栓塞,對著月下浪潮痛飲大口,長聲一嘆;「賞月觀海、有酒無菜,可惜啊可惜。」
  「誰說無菜?」青年架琴張弓,「這裡不就正好有你指名過的下酒菜?」
  男子見狀撫掌。「好、好!好景、好友、好菜、好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來場比試如何?」青年一面調弦,一面提議:「你既然代喝我的酒,不如來較量一下,是羽人非獍能彈得久、還是燕歸人能喝得久?」
  挑眉,「你等我!」
  男子立時轉身出亭來回幾趟自玄宗庫房搬來十幾罈陳年老酒,腳跨酒甕,對著調好弦音的青年展示不惜一醉的氣魄:「來,儘管放馬過來!」
  青年彎唇一笑,斂目彈奏。
  這夜,青年每奏畢一曲,男子便乾盡一罈酒。
  乾到第十三罈,未曾動用內力抵擋酒意的男子已然醉眼茫茫,正在迷迷朦朦間,耳邊傳來熟悉的絃歌曲調。
  趴於桌前的燕歸人心下一動,舉目上望。
  夜風中,青年不知何時轉身背對展翅彈奏,自男子座位處看去,只見純白羽翼晃盪著金色月光,翅翼根處猶自沾染刀戟對決留下的淡淡血暈。
  音調轉折間,大掌遲緩伸出,凌空作勢正欲觸上羽翼時,正好一曲告終。
  青年放下胡琴,站起身來。
  訕訕收回手勢,男子遲疑開口。「羽……羽人?」
  「這曲弦歌原本便說要送你,此後天涯海角,無論如何,羽人非獍不會再拉第二回。」側目回首,青年幽幽開口。
  「嗯?」濃眉皺起。「你說什麼?」
  「燕歸人,高山流水,就此別過。」青年淡淡一笑,殊可莫測。  「珍重!」
  話聲未落,白衫身影翻往亭外縱跳而出。
  「羽人非獍!」
  男子一驚起身,衝至亭邊,只見勾月下、海面上、羽翼鼓動翩翩,白色隻影半空中劃出大圈大圈的圓弧。
  遙望六翼遠颺天際,男子不禁五味雜陳。
  原來……彈奏那首弦歌竟是羽人非獍對他的最後道別。
  與其如此,他寧可不聽。  心中隱隱作疼,大掌伸入懷中攢緊貼身而藏的布帛。
  即使遭長生殿改造,不知為何,布帛仍留在他身邊。只是幾經暈染,墨跡已糊瞧不清內容,他便是因為發現了這塊布帛,才動了喝酒的念頭。
  上回,青年不告而別;這回,青年以曲作別,感覺只有一次比一次糟。
  罷、罷!至交執意天涯孤行,留他一人獨醉明月,又有何妨?  燕歸人坐回亭中,繼續開罈痛飲。
  燒酒落喉,男子的哈氣聲一轉成了嘆氣聲──
  習慣是件可怕的事,要讓習慣不再是習慣,需要時間往往遠比養成習慣時間還要久。
  只是,自己因為迷谷療毒附帶而來的不習慣,怎麼能持續這麼久……?

                      夜月曙星 2007/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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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回,風飛沙要出場囉~~

2007年12月15日

07奈何無間



               奈何無間


  不論喜不喜歡、一件事只要持之以恆堅持到底就會養成習慣。
  燕歸人記得,童年習武時,自己最不喜歡蹲馬步,偏偏馬步又是練武入門基本功,不練不成。尤其每到天冷時候,一大清早起床盥洗完畢,往冷風颼颼的練武場上馬步一蹲至少一至二個時辰,不要說是孩童,連身強力壯的大人們均覺辛苦至極。
  辛苦歸辛苦,蹲著蹲著,身體習慣之後,蹲馬步這樣的基本功練習便不像一開始那樣難熬。再長大一點,反而習慣了蹲馬步,一日不蹲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這日,燕歸人灶下生火完畢後,習慣性看向刻畫記號的土壁。
  方入谷時,面對身心狀態不穩的同伴,男子益覺長日漫漫難熬,才想出每日刻畫記號的方式激勵自己,跟小時候練習蹲馬步一樣,不管喜不喜歡,總之排定行程強迫自己每日照表操課。
  養成一個習慣,需要二十一天。他與羽人非獍同居迷谷療毒相處了六十四天,其中有二十九天形影不離,這段日子以來,燕歸人靠著自己一步一腳印的笨方法,成功培養出隨時照看羽人非獍的新習慣。
  近月來,羽人神色大好,毒發症狀雖然一度如醫者預料越發凶猛頻繁,一身功力卻也隨之逐漸恢復,自前幾日開始,青年毒發徵狀漸趨輕微,男子這才驚覺幾番折衝歸於平靜後,日子過得如斯飛快,距離六十日期滿,轉眼只剩寥寥數天。
  越接近期滿,男子發現自己總在灶前盯著牆壁良久,每每站到腳底酸麻。
  分手在即。  經過這些日子的種種,刀戟雙人組此次分別,應無重聚之日。
  吁了口氣,燕歸人一面拿著火鉗在璧上刻下第六十枚記號,一面想著──面對即將恢復正常作息的生活,自己心情非但未曾如釋重負,反而渾身不對勁,應該是因為即將到來的不習慣吧……?
§
  日落時分,男子叩門而入,恰好瞥見青年正在收拾筆墨素書。
  二人同寢的第二日,燕歸人依從同伴央求前往琉璃仙境索來文房四寶,從此青年便常躲在寢間書寫物事。初時,男子曾好奇詢問青年書寫內容,卻只換來羽人試圖重新練字的模糊回答。接連幾回撞見青年閃躲自己閃得狼狽辛苦後,男子放棄好奇心,每日騰出時辰讓青年隻身獨處從事練筆大業,不再探聽。
  越到後頭,羽人練字似乎練得越勤,手上身上總要沾染墨漬,男子曾忍不住趁青年盥洗時私下翻出察看,只見青年用來練字的素帛上盡是畫不成畫、字不成字、比之啟蒙幼童描摹字帖更加不如歪七扭八的蝌蚪符號,恍然大悟青年臉薄要強的心性,難怪要躲躲藏藏,不想讓旁人瞧見這般字跡。
  這一夜,青年收拾筆墨的動作一反平日,不慌不忙。
  「羽人,不如我晚點進來?」男子門前停步,體貼提議。
  「不用,我寫完了。」單手仔細捲起素帛,青年搖頭。
  「哦?」男子聞言開口:「羽人非獍大作,可否能讓燕某一飽眼福?」
  青年神色略顯古怪。「這東西給你,卻不是讓你瞧的。」
  「嗯?」濃眉微蹙,男子倚著門扉抱臂歪頭。  「羽人,你在打什麼啞謎?」
  「時候到了,謎底自然揭曉。」青年淡淡一笑。「不急,過了今晚,你很快便能知道。」
  男子心頭一沉,臉上並不顯露,當下順著青年語氣問道:「過了今晚,當作臨別贈禮麼?」
  「是啊……」青年笑容依舊,一揚手上布帛:「明日,我回我的落下孤燈,你回你的平水窟,這東西給你當做禮物。」
  「我預計在外頭逗留一些時日,不會直接回平水窟。」男子視線瞥向臥榻,面無表情地道。
  順著男子視線望去,青年了然接口:「我明白。」
  因為這些時日、這些事,燕歸人沒辦法直接回去面對西風。自然……也不想再有機會面對身為當事人之一的自己。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拋下過往聯結最好的方式,便是放棄平水窟另行覓處定居。
  攢緊手中帛書,青年突然懊悔起自己的一廂情願,當下咬牙道:「燕歸人,這東西,我還是不送你了。」
  男子挑動眉稍:「說了送我,馬上又說要收回,羽人非獍,男子漢大丈夫,可別說話不算話。」
  「這是我的東西,說送便送,說不送便不送。」青年執拗道。
  面對青年罕見的直率回嘴,男子霸氣忽起,邁步趨前:「你方才明明說要送我,既然說出口便是我的東西,拿來。」
  「不要過來!」  青年後退數丈,一路退到榻旁保暖用的火盆旁,狠起心腸將手中素帛丟至炭火上。
  「羽人非獍、你!」  大掌探出拉開青年,男子見機甚快撥翻炭爐,及時搶救同伴費心謄錄的成品。
  「燕歸人,你的手……」  「羽人,你的東西……」
  急於檢視同伴手上燙傷的青年、急於撲滅著火布帛的男子,幾乎異口同聲同時反應。
  情緒波動下,青年忽覺體內騷動竄升,眉方蹙起,男子立時伸臂攬過,張口渡氣。
  「唔……!」
  闔眸承接男子深吻,再睜眼時,青年發現自己已臥榻躺平,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追問災情──
  「燕歸人,那些炭……你的手要不要緊?」
  「哼。」男子撤開身,冷哼一聲當做回答。
  青年掙扎坐起,為時已晚地發現男子彎身拾來掉落地面邊緣略為焦黑的素書,手上一甩,就著床畔披露青年親手所寫密密麻麻的墨跡。
  「就說了不送你……」忍住伸手遮面的衝動,羽人非獍喃喃低語。
  略過蝌蚪文,燕歸人注意到布帛左緣行雲流水題字,不由得當場屏息──
  『 羽 獍 弦 歌 』
  「羽人,這是你的曲譜?」男子睜大眼,小心翼翼地細看原本以為是蝌蚪文的成排譜記。
  「你說過,喜歡這首曲……」青年咬住唇瓣。「寫了曲譜送你,日後可以讓人拉這首曲子給你聽。」
  燕歸人心頭熱血上湧,眼闔又開,嘆道:「羽人非獍,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傻?」
  「嗯?」青年蹙眉。
  「我喜歡你的弦歌,在於你拉曲時那股滄海桑田的意境,等閒樂師拉得出同樣的曲調,卻不會有你的神韻。」男子搖頭苦笑:「就如同我的戟、你的刀,同樣武功由不同人來耍練,自有不同層次。」
  「我說了,不送你。」
  紅潮上臉,青年孤掌伸出勢欲扯過布帛,男子連忙將譜子收起,邊道:「東西送出,概不退還。」
  青年情急追究,「你不是才說……」
  「你是傻子,我也是傻子。」燕歸人嘿然一聲:「今後聽不到你的曲,想到時拿出來看著也能過過乾癮。這可是燕某的下酒菜,怎能讓你收回?」
  下酒菜……  面對男子難得耍賴,青年一時之間不知該氣該笑。
  「你自己才是酒……」羽人非獍咕噥埋怨。
  曾經是嗆辣的烈酒、也曾是失味的水酒,如今是厚薄恰到好處、色香味俱全、最容易令人喝過頭,醉不自知的那種酒。
  「你說什麼?」男子挑眉。
  青年迅速搖頭:「沒有。」
  今夜,是最後的嚐酒。明日起,便是痛苦萬分的戒酒。
  閉目復睜,青年眼裡染上幾分氤氳情欲。  不問前塵、不念後往,今宵但求一醉。
  無聲喟嘆,孤掌攀上男子胸膛,頰貼頰、頸交頸。
  「燕歸人,明日別後,記著我的曲子、不用記著我也沒關係。」青年埋首男子頸側,鼓起勇氣出聲。
  「無論天涯海角,燕歸人都會記著你這位好兄弟。」男子伸掌拍拍青年背脊。「有需要時只消一句話,自當相陪,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青年聞言抬頭,幽幽開口:「可否答應我一事?」
  「嗯?」
  「今晚……別把我、當兄弟……」  情欲染紅的流轉眼波,史無前例直直望進男子眼底。
  燕歸人心下大震,未及思索,青年已迎上前來。
  「燕歸人、燕歸人、燕歸人……」  一聲喚、一口吻,男子清楚覺知青年唇瓣相碰時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憑著不知何處而來的熱血衝動,男子倏然伸臂環抱同伴,嘴一張,吞食自己名字。
  榻上攤平、衣衫盡褪、男子撐開同伴雙腿吋吋埋進時,耳邊盡是青年前所未有的縱聲低吟。
  前面幾十日的媾合,均比不上這一夜生生死死浮沉數回的感受鮮明。
  一晌貪歡,春宵苦短。
  徹夜鏖戰,黎明前沉沉睡去的男子,睜眼時,日頭當空,枕席已寒。
  羽人非獍早走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離開……?
  大掌拾起枕畔曲譜,青年題字映入眼簾,燕歸人心頭鬱悶忽起。
  迷谷療毒至此期滿結束,屬於男子的煩惱卻正要開始。
                      夜月曙星 200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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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嘿~終於熬到拆夥啦!(灑花)←踹飛  接下來寫謎城裡燕仔打羽仔連打三回的家暴戲去......(喂喂)


2007年12月12日

06非無間

                非無間
  一番血光衝突下來,兩人的傷勢自然瞞不過次日前來回診的醫者一雙利目。
  聽完燕歸人三言兩語簡略交代緣由經過,醫者細細斟酌青年脈象,只見醫者時而蹙眉凝思,時而屈指推算,最後竟一拍大腿,嘆笑道:  「妙、妙啊!」
  「嗯?」刀戟二人同時抬眼,齊齊望向醫者。
  「咳。」感受到殺氣騰騰的兩雙目光,醫者收聲正顏:
  「羽人非獍所中迷毒,原本已散入筋脈難以收拾,即使照典籍所載方法療治只能保住性命,一身內功恐怕無法留存,只是中間這番鬧騰,毒性向丹田收攏,反而保住原有功力。往後越接近期滿,聚集丹田毒質越純,毒發次數只怕會更多,症狀會更猛烈,燕歸人可得辛苦些,時時留心照看。」
  ──意思是兩人不只晚上要在一起,連白天也得形影不離……?
  男子側眼回望青年,後者一逕低眸若有所思。
  「燕歸人,你胸口的傷,我來處理一下吧。有乾淨布巾麼?」  醫者主動發話打破二人之間低迷氛圍。
  「後頭庫房有,請大夫稍等。」
  男子正要起身,青年回過神來,搶先道:「我去拿。」
  白衫身影迅速離廳而去。
  趁著羽人非獍離席,男子低聲開口:「大夫,一事請教。」
  「請說。」醫者嘴裡應話,雙手小心翼翼解開男子胸前染血包紮檢視傷口狀況。
  「上回建議以口渡氣的方法……」男子欲言又止。
  「啊。」醫者手上動作一停,抬眼看向男子:「如何?」
  男子頓了頓,坦率道。「我們、我們試過了,但似乎無法完全替代原來的方式。」
  「我想也是。」醫者毫不訝異地點頭。
  「嗯?」燕歸人濃眉蹙起。「大夫之前不是說……」
  「魔界迷毒旨在攝人精氣,以口渡氣只是補氣,自然治標不治本、只能當成輔助之用,並不能完全替代原本療程。」醫者取出藥箱中瓶瓶罐罐,就著藥缽調製膏藥,不急不徐婉婉道來:「我瞧這方法挺管用的,羽人非獍臉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醫者話聲方停,青年抱著布料回到廳上,男子忍不住側眼望向同伴,這才發覺青年自中毒以來稍嫌蒼白的臉色再不復見,眉目流轉間已恢復幾分往昔神采。
  「如何?同意我的說法嗎?」醫者握杵捧缽拌勻膏藥,反問道。
  「……嗯。」男子頷首。
  「所以、我建議雙管齊下,對解毒有益無害。」醫者眨眼微笑。
  「什麼雙管齊下?」中途離席的青年聽聞解毒話題,開口疑問。
  「晚些讓燕歸人跟你解釋罷,先幫一下忙。」
  淡淡岔開話題,醫者伸手接過布巾與剪子,在青年協助下將布巾裁成適當大小,著著實實鋪上數層剛拌製完成的藥膏敷妥傷處,一面裁剪布條纏繞包覆男子胸口,一面轉頭吩咐青年道:
  「來、羽人,這次換你記著燕歸人的傷要怎麼顧……」
§
  「你的肩膀綻線了。」  伴隨醫者送行離開後,走在青年身邊的男子眼尖注意到白袍衣飾破損。
  「咦?」青年側首回望,這才查覺自己外袍肩膀果然裂了一條長長縫隙。「怎麼會……?」
  「大概是之前在樹下不小心扯破的。」男子抓抓頭。
  「啊。」想起昨夜情景,青年臉色略顯尷尬。
  「你手上不方便,我來補吧。」男子主動提議道。
  青年頷首,回房取來針線,解下外袍交至男子手上。
  拉過方才醫者裁剪剩餘的白布,男子熟練地比對破綻大小,瞇眼拈指穿針引線,巧手縫補起青年白衫。
  見男子堂堂偉岸身軀就著窗口日光補綴衣物的模樣,青年不禁嘴角上揚。
  燕歸人偶爾抬眸,發覺青年臉色古怪,挑眉道:「怎樣?沒見過燕某人的得意招數『燕穿梭』這般使法麼?」
  青年噗哧笑出聲來。
  男子側眼瞥過,低頭持續手上針線活,閒聊似地道:  「……你應該多笑,笑起來輕鬆好看多了。」
  「西風也這麼說。」  伸手撫摸自己頰邊,青年笑容漸淡。
  西風……
  久違的名字出現,男子動作略停片刻,抬頭時滿面恬然:  「我跟她這麼有默契?由此可見,這一條你不得不聽。」
  青年垂眸不語,室內一時靜默。
  未多時,男子補好衣衫,大掌抖動白袍甩落線頭,披回青年肩膀,自然成習慣地拉過衣帶為青年整好繫上。
  「好了。」
  男子伸手調整青年肩線,無意間觸碰到同伴空蕩蕩的右肩,當下輕輕抓握青年右袖,低頭問道:「還痛嗎?」
  「早就不痛了。」跟隨男子視線一同注視衣袖,青年搖頭。
  男子放下白袖,喟然開口:「……可惜了你那首弦歌,沒能多聽幾回拿來下酒。」
  「你沒說過喜歡那首曲子。」青年微微愣住。
  「我以為不用說。」男子濃眉一軒,重重嘆息:「現下說,也晚了。」
  「不晚。」青年斂眉垂目,拉回空袖,「只要該聽的人還聽得到,就不晚。」
  「那麼,羽人非獍,聽好了:燕歸人喜歡你的弦歌。」男子單槍直入正色宣告。
  「嗯……我、我收拾一下。」  一陣支唔,青年轉身收拾桌面雜物,迅速出房。
  ──原來羽人不習慣當面讓人讚美嗎?
  直到白色衣擺消失房門轉角時,無意瞥見青年紅透的耳根,男子這才明白自己一句真話讓同伴尷尬離去。
  當晚,老實遵照醫囑打算雙管齊下的燕歸人,交合途中探手扳過背對自己的青年下巴張口便吻,青年在猝不及防之下,於四片唇瓣互碰時發出幼獸一般細鳴驚喘,自入谷以來從未在療毒過程中聽聞青年發出聲響的燕歸人,被青年出乎意料的呼聲引動,身下不自禁地一顫,陽關宣告棄守,大掌抵住同伴手腕,趴伏青年背上,一時之間難以動彈。
  掙扎著自男子身下撤離,青年拉過錦被遮掩裸露殘軀,蒙住頭首。
  燕歸人回過神來,記起青年欲火未消,輕拍身旁鼓起的被團,喑啞呼喚:「羽人?」
  錦被底下微微蠢動,男子每拍一下,彷彿更朝裡榻內側後退。
  「羽人,方才我一時沒忍住……你……你還好吧?我們再來一次?」  燕歸人鼓起勇氣開口提議,試圖無視自制力失控的事實。
  被團一動未動。
  「羽人?羽人非獍?」燕歸人拋開小小男兒煩悶,撐起身軀低頭湊近錦被,憂心問道:「要不要緊?哪裡不舒服嗎?」
  被底下模模糊糊一聲應諾。「……沒有。」
  「那……你蒙在被子裡做什麼?」男子大奇。
  「沒有。」  扔出一樣的簡短回答,片刻靜止後,被底一陣窸窸窣窣,青年掀被時,又是轉身背對男子的一貫姿態。
  再次清楚見到青年耳背紅透,男子以為同伴蒙被悶過頭,正要開口關心,腦中靈光一閃,當場險些笑出聲來。
  療程已逾月,難不成、羽人面對自己還會覺得害羞?
  「羽人非獍,你……不敢看我麼?」男子直肚腸地戳破。
  「沒有。」青年的回應仍是矢口否認。
  燕歸人輕吁氣,移近身軀居高臨下伸出大掌抓住青年下巴,一手抵住青年後腦勺阻其後退,一手格開孤掌,面對面、唇貼唇,再度張口吻落。
  隨著青年掙扎漸止,男子掌勁略鬆,青年抓住機會旋又背轉過身。
  「你不喜歡?素續緣說像這樣雙管齊下效果比較好……」  見同伴一味躲避,男子蹙眉追問。
  「也不是不喜歡……」青年張手遮面。
  太喜歡了,怕越陷越深。
  「不要對我太好,燕歸人。」沉默片刻,青年埋枕悶悶出聲。
  「對朋友、對兄弟好是天經地義的事啊。」  理所當然地伸手拍拍青年裸背,男子不加思索地回答。
  朋友……嗎?
  青年淡淡苦笑。
  便在快要忘記的時候,男子一句話又狠狠提醒了自己。  燕歸人眼裡,他們始終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不該妄想、不該奢求。
  閉目復睜,青年長吁口氣,勾開錦被,孤掌猛然伸出反扣燕歸人頭頸,發燙肌膚貼上寬厚身軀,大腿內側著意摩挲刺激男子逐漸賁起。
  「羽人、慢點。」  意欲溫和緩進的男子,伸手扣住青年腰肢,阻住同伴難耐的磨蹭。  「大夫說,動作不能太劇烈,否則傷上加傷日後很難調養……」
  面對青年的肢體挑釁,經過素續緣耳提面命的男子一反連日來的心浮氣燥,打定主意穩住陣腳。
  刻意拉長的媾合過程,拖延大半夜方告段落。男子端來熱水,為交合數回無力起身盥洗的青年拭淨痕跡。
  清理完畢後,男子躺回臥榻,和衣睡下。神智迷糊中,青年轉身蜷伏靠上男子胸前。
  自中魔界迷毒以來,刀戟首次同榻而眠。
  距離解毒期限,尚有二十九日。這夜起,燕歸人正式留宿青年寢間。

                      夜月曙星 2007/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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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歸人到底還能聽醫生的話聽到什麼地步呢……(遠目)
  原本的床戲被編編大人說羽人可愛過頭,
  修完床戲之後、只想說:燕大俠對不起!!!>-<(逃)

2007年12月3日

05獍無間


  西風、對不起。只有三十日、很快、人便還妳……


                獍無間



  那夜後,一反先前兩人相處模式,燕歸人的視線不再專注青年身上;除了入夜療毒時刻,其餘時候,男子總趁著大清早快手快腳理完屋內屋外所有雜務,將醫者交代的藥湯擱在灶頭偎熱,趕在青年起身盥洗前扛著長槍至練武場用功,中午回房草草進食,下午拎著酒罈不知躲到何方。
  這日午後,青年灶前站定,看著照例兩只滿滿的水缸、爐前堆積如小山的柴薪、鍋裡盛著以炭火溫熱的藥湯,不由得閉目暗嘆。
  雖在逞一時之快以口渡氣時,曾料想到這般下場,但親眼見到男子避如蛇蠍的模樣,才察覺抑制不住心頭莫名酸楚的自己,畢竟不夠剛強。
  忍一忍、當做沒這回事,日子很快就會過去了……
  張口飲盡苦澀藥湯,羽人非獍蹙眉瞥向灶旁土壁上持續累積的羽毛記號,百無聊賴地順著男子指跡描摩就畫,一一默數。
  五、十、十五、二十……入谷至今,正好滿三十日,距離魔物設下的解毒期限,尚有一半時程。
  連日來,素續緣曾陸續回診二次,除了補充青年傷寒病後調治藥方外,曾委婉解釋另找迷毒解法一事恐怕費時耗日,無法期望短期內有任何進展,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情形下,只能請刀戟二人遵行原有方式繼續解毒。
  猶記得男子聽完解釋,一言不發離席而去。
  之後,青年抱著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心思,每每在療毒過程中刻意挑釁燕歸人,非要弄到帶傷帶血才肯罷手,而一向小心翼翼收斂力道的男子,忍耐界限亦逐漸降低,三回裡總有二回被青年煽動成功。
  夜裡越是災情慘重筋疲力竭、青年白天起得越晚、男子更有餘裕躲得越遠。
  期限還有三十日……這樣下去、自己撐得了幾天?燕歸人又撐得了幾天?
  步出屋外,青年隨手折枝為刃,就著屋前平地舞動刀法一解心頭煩悶。
  練到起勁處,青年自然而然提動內息,丹田一陣刺痛竄起直透胸臆,當下身形頓停,暗自心驚──  既然六十四日內毒性將緩步抽化,為何他身上毒性比起剛中毒時,竟是不減反增?莫非……到頭來典籍所載魔物所稱的解毒方式,終究一場惡劣騙局?
  青年棄枝於地,苦笑出聲。
  若真如此,交媾三十日已是天大笑話,何必再咬牙苦撐接下來的三十日?不如圖個痛快乾淨。
  念頭一起,連日來的鬱結心緒頓消,羽人非獍毅然提氣展翼,往谷外掠去。
§
  日夜交界時分,帶著滿身酒意回轉居處的燕歸人按例叩門入房,但見一室空空蕩蕩。
  大驚之下,男子酒醒三分,找遍木屋裡裡外外,仍舊不見同伴白衫身影,偶見屋外空地幾枚交錯有致的靴印及棄置於地的枯枝,這才沿著出谷方向入林找尋。
  饒是經驗豐富直覺靈敏,男子在林間穿縮耗去大半時辰,方才瞥見溪澗彼側倒臥亂石堆上的青年身形。
  「羽人非獍!」
  見青年趴伏石側動也不動的背影,男子心下一緊,出聲呼喊,正要涉溪而過,只見羽人非獍背部一弓斜撐身軀,搖搖晃晃站起,隔著一彎采采流水幽幽回望。
  「別過來。」伸袖拭去嘴邊血痕,青年冷道。
  「時辰已到,你……我們……」苦於措辭,男子欲言又止,「羽人,你血氣逆行,快跟我回去罷。」
  「我不回去,你也別過來。」面對男子事隔多日終於正視自己的視線,青年依舊面無表情。
  「羽人,你想幹什麼?」察覺同伴的異常神態,男子瞇眼問道。
  「我想一個人靜靜。」青年口氣淡漠,只見水色月光映襯下,紗白衣袂隨風翻飛。
  「素續緣說過療程不能中斷,先回去吧……回去之後,你愛怎麼一個人靜都行。」男子踏前一步。
  青年緩緩搖頭,背上六翼舒展。  「燕歸人,這些天辛苦你了。多謝。」
  「羽人,別動真氣!」男子急道。
  青年淡淡笑開,提起內息振翅騰空,化做一抹羽白流影逕往谷外飛掠而去。
  燕歸人深知青年移動速度之快,錯過時機形蹤再也難挽,況且尚有及時交合療毒的時程限制,實不能放任青年就此出谷直至血氣逆行內息耗盡,當下情急生智,長槍倒轉橫向自身,大喊:
  「羽人非獍,你存心找死,大不了燕歸人一命賠一命!我先走一步,奈何橋頭等你來!」
  燕歸人咬牙使勁令槍尖抵胸刺入拔出,登時血流如柱,腥味四逸。  任由鮮血流淌,男子長槍杵地凜立溪畔,閉目等待。
  不多時,風聲呼嘯過耳,白衫身影一如男子預料去而復返,亦如男子預料瞬間察覺自己守株待兔的真正意圖,當下盤旋轉向意欲飛離,燕歸人掌握瞬間時機張目怒睜,一聲大喝長槍脫手直射白翼身形,當場硬生生將青年連翅帶人釘入後方樹幹。
  震盪驚愕過後,羽人非獍孤臂高舉,正待拔槍脫身,忽地五官一陣痛楚扭曲,雙頰登時隱泛潮紅,男子急忙大步上前,二話不說抽開長槍,伸手抬起青年下巴,以口就口渡氣相護;落入鐵腕掌握的青年掙脫不成,指掌蓄勁按上男子肩頭傷處,男子一聲悶哼,吃痛不退,反而趁雙方吐息換氣的當口喑啞低語:  「羽人,撐過剩下的三十日,活下去……不只為你自己、也為我……」
  青年聞言渾身一僵。男子輕描淡寫一句話,卻是性命相陪任性交託。
  低眼見青年臉色煞白,男子輕輕鬆開臂膀,取出傷藥細細塗抹羽翼上遭長槍刺穿的創口後,退開步伐完全放手,嘆道:  「是我太過一廂情願,不逼你了,想走就走吧。」
  「你的傷……」
  見燕歸人只顧照料羽翼創傷,對己身胸口血流未停的傷勢毫無關注之意,青年忍不住開口。
  「你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何必在乎我?」  苦笑撕下衣襟,草草包紮傷口,男子邁步離去。
  羽翼收起,青年默默跟隨男子身後。
  看著燕歸人沉穩厚實的背影,羽人非獍百感交集。
  自一開始,一廂情願犧牲救人的始作俑者,便是他自己。不管局勢如何演變,他都不該忘記。
  他可以對不起自己、不能對不起咬牙苦撐的兄弟。  任他心底再怎麼苦澀,也比不上情有獨鍾的燕歸人尷尬難堪。  自己不該逃避。
  即使整件事是騙局一場,他也該為燕歸人撐過剩下的三十日。  他們之間,也只剩這三十日。
  胸臆一陣刺痛,青年閉目佇足。再睜眸,男子關切備至的濃眉大眼便在跟前。
  「時辰太晚,不能再拖延了。」仰望天色,男子憂心忡忡開口:「羽人非獍,你……」
  話聲未落的餘句,盡數淹沒青年唇齒間。
  半晌,唇分。
  避開與男子四目相對的角度,青年史無前例伸臂彎繞男子頸後,頭首伏貼男子頰側,朝與自己同樣紅透的耳根輕語:  「……在這裡?」
  「嗯。」  模糊一句應聲,男子指掌向下摸索解開白衫褲擺衣襟,撐起青年腰肢抵靠樹幹。
  吞吐起伏間,青年舉首望月,顫顫輕嘆──  西風、對不起。只有三十日、很快、人便還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