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9日

08刀戟無間



               刀戟無間
  能在湖邊練琴時偶遇那名白衫青年,是越小楓雙十年華中最大的驚喜。
  擅使快刀、擅拉胡琴的羽人非獍,儼然一則活生生從江湖軼聞中走出來的傳奇。
  唯一小小缺憾,傳奇失去了拉琴的手。
  不過沒關係,越小楓有個接續斷肢神乎其技的阿公。在小楓撮合下,青年順利接上阿公精心製作的義肢,重新成為四體健全的刀客。
  接回手臂的代價,除了完成阿公指定的任務,青年遵循湖畔約定,接骨休養期間時常指導小楓胡琴演奏技巧,只是自頭至尾僅只於出聲提點,從來不碰琴。
  待至青年完全復原後,小楓特地將阿公珍藏多時的胡琴取出,央求青年演奏。青年接過胡琴,坐在湖畔整整三日,最後開口說,他的琴曲已送給一位朋友,不會再奏。
  「不公平!如果我生得早一些、早一些遇到你,說不定我就是你的鍾子期,天天陪著你練琴,不讓你變成不碰琴的伯牙……」忍住失望的心緒,少女靈機一動,沒頭沒腦地問:「我知道了!是不是燕歸人?」
  青年神色透著幾分古怪。「怎麼說?」
  「能讓羽人非獍送琴曲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而羽人非獍最著名的事蹟便是刀戟戡魔,你是刀,那你最重要的朋友自然是一同搭檔的戡魔聖戟──燕歸人,我猜對了嗎?」少女呵笑拍手。
  原來,在一般人眼裡,搭檔戡魔就一定是交情最夠的朋友?
  青年一愣,哭笑不得地頷首。
  「那……我們還等什麼?走吧走吧!」少女蹦蹦跳跳。
  「嗯?」青年揚眉。走?走去哪裡?
  「子期既然沒來找伯牙聽琴,敢情伯牙不能去拉琴給子期聽麼?」  越小楓古靈精怪地道。
  看著巧笑倩兮的少女,青年忍不住隱隱苦笑。  他這個伯牙,沒立場、沒資格、更沒膽量去面對那位子期啊……。
  「羽人非獍,越小楓非聽你的琴解饞不可,否則等到七老八十,怎麼跟子孫吹噓說奶奶我聽過江湖上最快的刀拉過最動人的琴?之前你斷了一臂,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手傷復原,我又怎能輕易放過親耳聆聽作曲者演奏羽獍弦歌的機會?」少女雙手扠腰:「走!我們去找你那位子期兄去!」
  再一次演奏絃歌給燕歸人聽──在初接上手臂時他曾經有過類似的念頭,只是很快便打消這自欺欺人的主意。
  接上手臂是為了想再度拉琴,若因此藉口回訪燕歸人,又能如何?所有想挽回的不能挽回、所有不該發生的已然發生。
  逝者已矣,來者、不可追。
  自己還是多落拓江湖拖磨幾年,找個落下孤燈之外的新據點,哪日武林道上偶遇,燕歸人肯與他點頭招呼,便已足堪告慰。
  多見一次,只是多內傷一次,徒然傷心。
  「……只是,我們二人單獨出門,恐怕妳阿公不會答應。」  青年一聲輕咳,轉移問題焦點。
  「這沒問題!阿公一向信得過你。」取來布袋仔細包裹胡琴,少女二話不說回頭向阿公報備。
  果不其然,老神醫看看青年、看看自家孫女,只說了句:「早點回來。」
  「大夫……這……」  沒料到老神醫竟爽快答應妙齡孫女隻身與自己一道出門,羽人非獍一陣錯愕。
  「小楓不是說,此行是為了找你的知音燕歸人麼?」老神醫一雙老眼閃過銳利亮光。「年輕人,我行醫數十載,什麼事都碰過、什麼人都見過。小楓跟著你出門,我放心。」
  「羽人,你看,我說吧!阿公信得過你。」看看自家阿公、瞧瞧白衫青年,少女含笑點頭。
  這下子、不去不行了麼……?  煩惱歸煩惱,青年無法否認心中更多的情緒是期待與喜悅。
  少女的執著為他解套,給了他回平水窟找燕歸人的好理由。
  臨行前,神醫居處外,一老一少互相交換了然與感激的眼神。  少女與青年兩人輕裝攜琴出門。
  「羽人非獍,燕歸人住的平水窟是在哪個方向呀?走這邊對不對?」  在少女巧笑盼兮一路相陪下,青年在魔界迷毒事件後首度到訪平水窟。
  這一去,卻是新一波腥風血雨的開頭。
  平水窟裡等著他們的,是遭陰謀家重金買命殺人奪槍、負傷在身幾近氣絕的燕歸人。
  二人火速將燕歸人送回阿公居處,然而男子傷勢之重,竟連阿公也束手無策,最後只能提議將燕歸人送進阿公仇家──擅長接續手術延命、不惜犧牲他人肢體臟腑以保長生的「長生殿」,依照燕歸人以往輝煌戰績,長生殿必然大展手段保住燕歸人性命以供運用,只要燕歸人先保住性命,其他的事以後再煩惱不遲。
  病榻前,青年整夜未眠看顧持續昏迷的燕歸人,次日,青年託付神醫與少女看顧傷患,出門討回孤問槍,幾日後以孤問為介,開啟長生殿封印,青年抱著燕歸人來到長生殿外,親手將男子送入殿中。
  接下來的日子裡,青年託人輾轉覓得新出爐的神兵──寂滅刀,整日勤練。
  沒多久,傳來長生殿將燕歸人改造成守關戰將,對付正道攻勢所向披靡。  沒多久,正道一方做出聯合攻打長生殿,以破天現奇象拯救中原災荒遍野的決定。
  少女看著本該拾回琴弓的手,先拾起了神兵加入征戰行列。
  連續幾次的戰役中,少女眼見青年二度對上燕歸人,二度皆傷痕累累鎩羽而歸。
  相較於遭術法封印記憶、使弄孤問槍毫無保留的燕歸人,對好友抱持顧慮與歉疚的青年,寂滅刀施展受到不小侷限。
  眾人心裡明白,燕歸人把守這一關若不攻破,等閒影響此次戰局成敗;由道家先天出手收拾理應是破關最快的管道,卻沒人敢在青年面前提起。
  正道商議發動最後攻勢、刀戟即將展開第三度對決的前一夜,少女被湖面飄來的縷縷琴聲吸引。
  驚喜參半地奔至湖畔,越小楓遙見月色下拾岩而坐,斂眉拉琴的白衫青年。
  這樣的神情、好眼熟……。
  少女忍住開口呼喚青年的衝動。
  琴聲幽幽顫顫,絲絲微甜中、夾雜化不開的苦澀。
  聽著聽著,少女不由得紅了臉。
  原來……羽獍弦歌、是首情歌……?
  連未經人事的她,都聽得出酸酸澀澀的弦音裡,透著說不出的濃濃相思。
  就跟她對羽人非獍的心情一樣。
  只是,羽人非獍不肯奏弦歌給她聽,說弦歌早已送給了燕歸人……
  「啊……!」  瞬間明白的一聲小小驚喘,少女連忙伸手摀住自己嘴巴。
  琴聲瞬停。
  少女連忙蹲進樹叢中。
  「誰?是小楓麼?」青年出聲相詢。
  抱著自己雙膝,小楓指甲扣著手心,打定主意閉口不應。
  青年再度叫喚,少女仍舊不理。
  「妳聽到了嗎?也好……」  樹叢外傳來低低一聲喟嘆──「夜已深,早些歇息吧。」
  靴聲橐橐離去。
  想起阿公這些日子以來時不時便來個幾句令人似懂非懂的殷殷叮嚀,少女迷朦淚眼望著白衫背影,彷彿聽到自己萌芽未久的愛慕,掉落塵埃遭人踩踏,片片破碎的聲音。
  她早該知道、早該看出來──當初平水窟裡驚見燕歸人倒臥血泊的羽人非獍、當初親手送燕歸人進長生殿的羽人非獍、每回持刀與燕歸人對陣的羽人非獍,臉上都會不經意出現方才拉琴時那樣的神情……
  怪只怪、自己出生太晚、與他相遇太遲。  羽人非獍給了燕歸人的,不僅只一首曲,還有連著曲的一顆心。
  刀戟的第三次對決,打破原則拉起弦歌的青年,顯然已做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定。
§
  只記得,他遍尋不著浪跡江湖的羽人非獍。  只記得,重金買命而來的殺手光明正大指名挑戰自己,面對蟬翼刀吃盡苦頭的他,失去新近得手的孤問槍。  只記得,殺手慈悲地保留最後一招,讓他拖著傷軀回到平水窟道別西風。
  接下來,又是一場漫長的江湖夢境。夢裡他傷勢盡復、被人安排手持孤問獨守陣式,一夫擋關接下一波又一波洶湧攻勢。
  夢裡,他遇上莫名眼熟的白衫身形持刀闖關,卻止不住手上長槍的殺意騰騰。
  與白衫人對陣數次,面對白衫人下手不殺只傷的執著,他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我要帶你回去。」白衫人說。
  長槍翻轉,他不懂再問,「為什麼?」
  「因為是朋友。」刀刃斜指,白衫人又說。
  朋友?如此干冒生死大險前來闖關,就因為是朋友?
  心頭反感忽起,手上攻擊未停,他不死心地續問:「為什麼?」
  「沒需要為什麼。」白衫人迴刀擋格,語氣倉促地不問反答:「數次重手殺不了我,你遲疑了嗎?燕歸人?」
  「這次我會讓你滿意!」刻意的挑釁不知為何燃起他滿懷殺意,孤問槍當場直指白衫人心窩,極招應聲出手。「──燕復還!」
  同一時刻,風穴殞、淚陽墜,長生殿禁地宣告攻破。遭到改造成守關戰將的他在長生殿被破霎那及時甦醒。
  清醒瞬間、生死瞬間。
  眼見青年心窩堪堪僅距離槍尖幾指之前,卻背抵山壁退無可退,男子未及收力之下,大掌使勁偏過槍頭,孤問堪堪擦過青年胸側,筆直插入青年身後岩壁。
  「羽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黃沙滾滾、漫天飛塵中,男子驚疑不定急急開口:「難道又是迷藥?咦、你的手?」
  收起六翼及寂滅刀,青年淡淡微笑。「好久不見,燕歸人。」
  衣擺盡碎的白衫身形微微一晃,男子張臂環抱滿身鮮血不支昏倒的青年。
  一直到青年清醒後堅持自己下地步行,燕歸人才發現,自己原來私心希望揹著青年一道走的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
  斜眼瞄向青年,滿眼只見青年因自己血痕斑斑的臉頰與雙手、凌亂的馬尾髮絲、蒼白的唇瓣顏色,即使自己再怎麼想去碰觸、再也找不到觸碰的理由。
  大掌張而復握。
  青年清醒時發現身下揹負者是自己時幾近慌亂的反應,讓男子不由得胸臆一陣窒悶。
  那段迷谷療毒的日子,對羽人來說本就不堪回首,他竟然私心自用堅持揹負受傷昏迷的羽人,對同伴來說無異再一次的酷刑折磨。
  讓出看護羽人身邊的位置由金盆洗手的蟬翼殺手頂上,男子艱難地違背本心,隊伍行進間放慢腳步,逐漸拉開與青年的距離,保持不近不遠的態勢,默默地走。
  抬頭挺胸朝前看,白衫身影深深映在故意落後的男子視線中,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大眼閉而復睜數回眨去微微溼意,自我安慰地想著──
  就這樣吧,這樣就好,只要羽人平安無事,自己怎樣都好……
§
  清醒後的男子近而後遠保持距離的行徑,青年不必回頭看,心底明白。
  這陣子的腥風血雨刀戟對峙,自己一心一意只想儘快令同伴清醒,幾乎忘記,對於心繫西風、重情重義的男子而言,迷谷療毒的那一段,註定橫亙他們之間長長久久。
  男子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
  堅持下地行走,只因不願被男子察覺自己不捨放手的非份妄想。男子亦如他預料,有意無意間與自己漸行漸遠,彷彿預告兩人往後交誼註定日漸淡薄。
  分離的日子太久,久到讓他忘記兩人重逢後必然要面對的尷尬境地。
  面對男子的疏離,青年只覺胸口陣陣抽疼,猶似利刃刀刀在心頭上來回琢磨。
  舉掌捂胸,白衫刀客蹙緊眉間。  與其拖拖拉拉,不如一刀斬斷乾淨俐落。
  按捺心緒,青年抬眸望向方攀上天際的一彎勾月。
  今夜,該真真正正地一醉而別。
§
  不知無心或是有意,大戰方歇聚集玄宗根據地天波浩渺休養療傷的正道眾人,在燕歸人拎著酒、羽人非獍拎著胡琴,一前一後往臨崖孤亭中落坐後,頃刻間紛紛不見蹤影。
  戡魔刀戟,幾經患難,難得聚首,自然需要獨處敘舊。
  見青年不請而來,存心躲人的男子驚喜之餘不免有些意外。  「羽人,你的傷……?」
  「不要緊。」青年搖頭。
  「那你的手……?」男子頓了頓,又問。
  「一名神醫接回來的。」青年微笑:「出迷谷後,途中偶遇一位學琴的小姑娘,為了想聽我拉琴,硬是要她爺爺幫我接回了手。」
  「有時候面對你,個性強悍些,不見得不好。」男子跟著笑:  「……聽起來是位不錯的姑娘啊,羽人,你可得好好珍惜。」
  青年眉稍揚起。「這樣講,倒似我一向行情很差?」
  「哈哈。你有傷在身,這味酒燕某可就代喝了。」男子打個哈哈,伸手扳開酒壺栓塞,對著月下浪潮痛飲大口,長聲一嘆;「賞月觀海、有酒無菜,可惜啊可惜。」
  「誰說無菜?」青年架琴張弓,「這裡不就正好有你指名過的下酒菜?」
  男子見狀撫掌。「好、好!好景、好友、好菜、好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來場比試如何?」青年一面調弦,一面提議:「你既然代喝我的酒,不如來較量一下,是羽人非獍能彈得久、還是燕歸人能喝得久?」
  挑眉,「你等我!」
  男子立時轉身出亭來回幾趟自玄宗庫房搬來十幾罈陳年老酒,腳跨酒甕,對著調好弦音的青年展示不惜一醉的氣魄:「來,儘管放馬過來!」
  青年彎唇一笑,斂目彈奏。
  這夜,青年每奏畢一曲,男子便乾盡一罈酒。
  乾到第十三罈,未曾動用內力抵擋酒意的男子已然醉眼茫茫,正在迷迷朦朦間,耳邊傳來熟悉的絃歌曲調。
  趴於桌前的燕歸人心下一動,舉目上望。
  夜風中,青年不知何時轉身背對展翅彈奏,自男子座位處看去,只見純白羽翼晃盪著金色月光,翅翼根處猶自沾染刀戟對決留下的淡淡血暈。
  音調轉折間,大掌遲緩伸出,凌空作勢正欲觸上羽翼時,正好一曲告終。
  青年放下胡琴,站起身來。
  訕訕收回手勢,男子遲疑開口。「羽……羽人?」
  「這曲弦歌原本便說要送你,此後天涯海角,無論如何,羽人非獍不會再拉第二回。」側目回首,青年幽幽開口。
  「嗯?」濃眉皺起。「你說什麼?」
  「燕歸人,高山流水,就此別過。」青年淡淡一笑,殊可莫測。  「珍重!」
  話聲未落,白衫身影翻往亭外縱跳而出。
  「羽人非獍!」
  男子一驚起身,衝至亭邊,只見勾月下、海面上、羽翼鼓動翩翩,白色隻影半空中劃出大圈大圈的圓弧。
  遙望六翼遠颺天際,男子不禁五味雜陳。
  原來……彈奏那首弦歌竟是羽人非獍對他的最後道別。
  與其如此,他寧可不聽。  心中隱隱作疼,大掌伸入懷中攢緊貼身而藏的布帛。
  即使遭長生殿改造,不知為何,布帛仍留在他身邊。只是幾經暈染,墨跡已糊瞧不清內容,他便是因為發現了這塊布帛,才動了喝酒的念頭。
  上回,青年不告而別;這回,青年以曲作別,感覺只有一次比一次糟。
  罷、罷!至交執意天涯孤行,留他一人獨醉明月,又有何妨?  燕歸人坐回亭中,繼續開罈痛飲。
  燒酒落喉,男子的哈氣聲一轉成了嘆氣聲──
  習慣是件可怕的事,要讓習慣不再是習慣,需要時間往往遠比養成習慣時間還要久。
  只是,自己因為迷谷療毒附帶而來的不習慣,怎麼能持續這麼久……?

                      夜月曙星 2007/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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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回,風飛沙要出場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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